当一场多地发起的“围剿”开始时,加拿大一枝黄花其实早已赢了。
经过近一年的生长,春天时“趴在地上”的嫩芽,已经长出了近一人高,筷子一样坚硬、笔直的主茎,很难徒手拔掉。蜘蛛网一样细密的根系,已牢牢扎进地里,即使是挖出,那些比大葱根须还细的触角,也会断掉,残留在土里。最重要的是,花期已到,它的果实已经成熟。带冠毛的种子(通俗说法,实为果实——记者注),那看来“白色、像柳絮”一样的东西,不少已经在空中飘扬,通过昆虫和风传播出去了。
不出意外,这些种子会越过冬天,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破土发芽。
它是国家林业和草原局认定的危险性有害生物,名列《中国外来入侵物种名单》(第二批),也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公布的世界百大外来入侵物种名单中的一员。它在1936年被引进中国大陆,并在21世纪初形成爆发的趋势,大范围蔓延。在2005年的一项研究中,加拿大一枝黄花在上海发生面积已达7787.97公顷,造成30多种本地植物消亡。
11月10日,武汉市农业农村局等8部门联合召开了加拿大一枝黄花防除工作会议,要求在11月20日前完成包括农田、道路、风景区等全市地面上的防除任务。面向群众的“举报”电话在网络上流传,武汉开始了一场对一种花的“围剿”。随后,人们发现河南、浙江、江西、安徽、湖南、江苏等十几个省份都有加拿大一枝黄花的踪影。
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刘全儒说,这种“围剿”是作为入侵植物已经爆发后的“应急机制”,是一种补救工作。刘全儒参加过科技部《中国外来入侵植物志(第三卷)》研编,在他看来,防治入侵植物,是个更长期的命题。
1
热线电话刚公布的时候,武汉市农业农村局一天能接到几百个来电。他们同时设了好几部电话,“保证都是通的”。线索在这里汇总,再分到各个区里去。
为此,东西湖区农业农村局的何世玉失去了完整周末。接到报来线索的电话,他们5分钟内就要联系街道办清除。有市民在电话中说,“你一定要加我的微信,我怕你们找不到,我给你们发个定位。”有人散步时发现水沟里长了一株黄花,紧挨着水面。街道办的人去了也够不着,只能一人站在水边,拉着另一个人下去,把花拽出来。
蔡甸区索河镇李集村的村主任李文亮在10月底接到有关通知后,召集村民干了20多天,除了下雨,每天都干8小时。他在大喇叭里吆喝,也直接去找勤快、身体好的人问。村里劳动力流失严重,1200多在册人口,实际居住的只有约400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为了这事儿村里投入了不少资金,每人每天付100元工钱。老人报名很积极,最后招募的人,从63岁到75岁不等。10月份武汉还很热,村民穿着长袖长裤、厚底胶鞋,在灌木丛里拿着镰刀割黄花。那些黄花生长在荒坡、荒田和田埂上,根部有大拇指那么粗。不少灌木上有刺,走在其中,手和脸被划伤,都是正常的事。
1936年,这种来自北美的菊科植物被庐山植物园引种栽培。它颜色鲜亮、形似麦穗,随后成为华东地区的庭院装饰植物、花店里的配花。人们叫它“幸福草”。如今,人们把它叫作“恶之花”“蛇蝎美人”。
在湖北省农业农村厅组织的现场实践会上,李文亮听到专家说,这种黄花“植物园里面长起来蛮漂亮,但是它的生殖能力蛮强,种子被风一吹,落地就繁殖。它吸取其他植物的养分,对本地的生物有冲击。”在此之前,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田间野草,“哪管它们的闲事呢。”
此前有研究称,对于农田、果园等农业生态系统来说,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入侵更多地意味着农业减产。1998年,匈牙利的一个调查显示:有20.6%的受国家保护的牧场或草原遭到了加拿大一枝黄花等外来入侵植物的干扰,仅该年为清除它们所花的费用就高达400万美元。
李集村共有1000多亩土地,幸运的是今年爆发的黄花,多是发生在荒地上,长在茂盛的灌木和杂草中间。
但是,这并不影响这场围剿的声势。蔡甸区火焰村的一位村民说,农村本不允许烧荒,以往监测到冒烟就会追究责任。但为彻底灭除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残留物,这个口子放开了十几天,允许焚烧加拿大一枝黄花。
城市里,“围剿行动”激发了市民参与社会生活的热情。11月15日,在武汉江夏区读大三的学生在去做兼职的路上看到这种花。看到后她挺兴奋,“觉得自己能帮上忙”。她边走路边翻出微博上的图片,对比了挺久,最后也不敢确认,就发到了微博上去问。
洪山区一个市民第一次拨打了市民热线。他在上班路上看到建筑工地上长了半个篮球场的黄花。“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什么外来物种,没想到生活中就碰到了。”通过“像艾草”的叶子,他确定这就是网上的“通缉犯”,拨打了农业农村局的电话。只是“随便”拍了个3秒钟的视频发微博,他就收到57条评论1453个点赞,那成了他微博中最热门的一条。
在媒体报道中,江西省湖口县122个行政村的村民都被组织起来清除加拿大一枝黄花。有村民把拔掉的加拿大一枝黄花捆起来,拿回家晒干,准备当柴火烧。脚步最快的人也为此停下过脚步。重庆市渝北区一个外卖员,在送餐的路上发现几簇黄花,拍照比对后不能确认,联系了当地媒体。
2
与这种花打交道,华东地区的人们有着更长久的经验。早在2006年的研究中,江苏省加拿大一枝黄花发生面积就有约16667公顷,涉及30市县;浙江全省发生面积为11191公顷,尤其在台州、余杭等地,成片可见。
南京大厂园林绿化工程有限公司的工程师汪毅,就和它斗争了7年。
2008年深秋,汪毅刚来南京大厂生态防护林工作。那正是加拿大一枝黄花开花的时节。那年它在林区里爆发得猛,1000多平方米成片,看上去“还蛮漂亮”。他在这里工作的7年间,每到深秋,这种黄花就会突然出现在偏僻、空旷、“人走不过去的,没有路的地方”,被发现时,已经开成了近百平方米的一片。
汪毅工作的这片防护林沿河而生、总面积约979.83公顷。这里种着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高杆女贞、杨树、紫薇、紫荆,从高到矮排成阶梯。林子中别的杂草好对付,拔除、喷药,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但加拿大一枝黄花则难缠,遗漏了一个角落,种子就会到处飘散,“一年会比一年麻烦。”
他们制订了一套针对加拿大黄花的防治方案。春天是最佳时机,要勤巡查,给刚刚破土的小苗喷上“草甘膦”和“甲磺隆”,如果天气晴朗,一个星期它就会变黑、死掉。如果发现时是夏天,也还好办,这时,主茎长到了人小腿高,但是尚未木质化,像柔韧的柳条,人工可以拔出,然后予以焚烧。秋天时发现就是“防护不力”了,它已经开花结果,长成了一片。肉眼能看见带冠的种子飘落,像缩小版蒲公英,但却很难捕捉到它。因为有专业团队养护,他们的防护林已经少见2008年那样大面积爆发的情况,但每年秋天仍有局部爆发,“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它根系特别发达,人工挖除的话,在第二年春肯定是再冒出来。它生命力很顽强,山坡的石头山稍有点土壤,它就会冒出来。‘泼皮’得不得了。”他估计,每年投入在治理林区加拿大一枝黄花上的资金,有几十万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刘全儒介绍,外来植物一般有四个发展阶段,引入、归化、潜伏、爆发。国内出现了外来植物的活苗,就标志着这个植物被引入。归化,也叫逃逸,即植物融入当地环境,能够自然繁殖生存。“归化以后,有很长时间的潜伏阶段,突然有一天可能会爆发”。
他说,植物从上一阶段进入下一阶段的概率大约是10%,也就是说,极少数外来植物会在引入地真正“爆发”。加拿大一枝黄花,就是潜伏在自然中半个多世纪,直到2003年前后爆发。
“爆发”造成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一种植物会压制别的植物生长,“如果植物的数量减少10倍,昆虫的数量也至少减少10倍。那鸟吃什么?鸟没了以后害虫多了,地里的庄稼就遭殃。”刘全儒说。“这种趋势当然是危险的,但是危害已经造成了,再说要消灭,就是马后炮了。”
在他看来,加拿大一枝黄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已经到了蔓延期的入侵植物,斩草除根很难,因为要算经济账,要博弈,如果消灭它所耗费的,比它造成的实际损害更大,我们就没必要再去做这个事了。”
3
关于已经形成入侵的植物,刘全儒其实想不到什么见效快,又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总结,目前主要有三种灭除入侵植物的方案:物理灭除、化学防除、引入天敌。
但第一种主要在植物发生面积较小时有效,进入爆发期的植物,已经割不完也挖不尽。而长久来看,化学除草剂会进入水体,对于人和动物都会产生危害。虽然国内有不少研究表明,白条银纹夜蛾大量取食加拿大一枝黄花,可以与之相制衡。但他不赞同这种方式,因为引入天敌有可能造成新的生物入侵,“吃完了这一种,会不会吃别的植物,吃农田,都说不好。”
他提出一种更长久的生态防护方法,即构建更完整的生态系统,提高土地利用率,让入侵植物进不去。其实这说来简单,只是在果园栽种林下作物、深耕农田,在自然环境多种当地快速生长的乔木。“加拿大一枝黄花再强势,也抢不过乔木。它是喜阳的,如果树木长起来,在阴的环境它就长不成了。”汪毅也说,乔木的枝叶会阻碍花絮的飘落,在乔木带里,很难有加拿大一枝黄花生长。
无论华东还是华中,城市还是乡村,那些发现加拿大一枝黄花的地方,多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东西湖区农业农村局的何世玉说,市民们的线索,多指向那些工业用地的荒地、高速公路沿线。而李集村的村主任则更直接地说,“去年很少,今年要多些,是因为现在农村的荒田荒地多了。”
这种治理注定是缓慢的。刘全儒说,“十年树木”,要通过这种方式防治入侵植物,要5到10年的时间起效。
总有人想快速解决问题。有一年,他在北京参加论坛,作了入侵植物相关的报告,下面有人跟他说,“你给我提供一个入侵植物,我来建个加工厂,两年就给他消灭了。”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刘全儒说,问题是一旦工厂建立起来,两年之后,产量就不够了。“如果有玉米这么大面积产量的话,不用愁了,就直接作为资源利用了,但这种花也没有多大的量,利用的话,它还有疯长的危险。”
更重要的是,“和加拿大黄花一样的植物现在多着呢,至少三四十种植物都是这个样子,有的比它蔓延范围还大。”
2014年,中科院上海辰山植物科学研究中心、北京师范大学等8家科研单位,查明中国外来入侵植物有72科285属515种。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公布的全球100种最具威胁的外来物种中,中国发现50种。
刘全儒觉得,长远来看,对于入侵植物,最根本还是要从引入、归化和潜伏这几个阶段下功夫。
在引入前就评估潜在的入侵性,注意那些变异性和适应性强的生物。“有的就像新冠病毒能适应各种环境。”评估之后要检疫,要把好国门,在这个过程中加强教育,避免个人私自夹带这些东西。而在归化期和潜伏期的植物,植物数量尚且较少,要及时用物理手段规范和控制。
生物入侵现象早在人类活动出现前就存在,那时,一颗种子想扩张领土,需要翻山越岭,一代代向前。人类的贸易、运输、旅游活动,大大加快了这一速度。在美国,有超过50%的入侵草本植物和85%的入侵木本植物都是为了观赏需要而被引进的。
尽管有风险,但在生物引进上也不必“闭关锁国”。刘全儒说,不少有药用、经济价值的作物是外来的。甚至我们熟知的土豆、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向日葵、法国梧桐,也都是外来的。
“不能说外来植物就不好。”刘全儒说,“我们往往看到有害的方面,就夸大它的有害性,看到有利的时候,就夸大它的有益性。从植物本身来讲没什么,它就是要使劲繁殖后代,没有好坏善恶所说。国界是我们人为划分的,植物是没有边界的,哪儿适合它,它就在哪儿生长。”